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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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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手

試卷從前排一張張往後傳去, 須臾便是滿室密如落雨的唰唰寫字聲。

進入五月份,大學各種選修必修課程進入期末收尾階段,簡喚塵和實驗室的各位輪流排開時間替導師監考。

他發完試卷在教室裏轉了一圈, 回到講臺上, 站著俯身撐在臺面, 拿出多印刷了的卷子隨手寫著,只偶爾擡頭,目光在教室內掃過兩圈。
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淌,講臺倏然震了震, 他撥開壓在上面的幾張演算紙, 手機屏幕上顯示是虞初的來電。

他皺眉按斷,即刻對方又撥了一通過來。

簡喚塵簡短地回了一條[在監考],便長按關掉了手機。

考試時間過了大半,陸陸續續開始有人交卷, 外面走廊裏很快人聲嘈雜起來, 他皺著眉,讓新交卷的同學去外面打個招呼,保持安靜。

待兩個小時的考試時間結束,簡喚塵在講臺上點著答卷,外面有已經交卷的學生返回教室,三三兩兩地紮堆聊天。

本以為他們是在討論試卷上的題目,直到其中有人舉起手機,放聲道:“導員通知實驗樓全面封閉暫停使用了。我們還有實操考試,不知道要排到幾號去。”

簡喚塵擡眸, 在臺上問他們:“怎麽了?”

隨即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大呼小叫:“早上實驗樓炸了!學長!你看熱搜榜!”

簡喚塵眉心一跳, 將手機開機,未接電話和消息大片地湧進來。

他點進了實驗室的聊天群, 群內一片安好,出事的是隔壁組。

是在那個夜晚,他無意撞破對方在樓梯間哭泣的研三學姐。

她似是近半年來與導師發生嚴重矛盾,延畢在即,這段時間精神狀況一直不是很穩定。

這次是在重覆高溫高壓反應過程中,反應釜發生了爆炸,兩只手臂嚴重創傷,人被緊急送到了醫院,目前情況不明。

導師的兩則通知在群內被公告置頂。

[化學系即日起全面停止實驗,各實驗室將於近日進行全面整頓,開放時間另行通知。]

[實驗安全無小事。各位有生活及學業上的困擾,可以及時提出溝通解決。個人狀態不適宜的,我會中止其手上項目,請知悉!@所有人]

群內各種猜測和討論甚囂塵上,氣氛並不凝重,甚至帶著一些吃瓜看戲的輕松。

只有簡喚塵。

他人口中的談資變成眼前具象化的痛苦,袖手旁邊的人也沾染了名為冷漠的罪惡。

他不能停止地想。

如果那天晚上,他沒有轉身就走……

而是停下來,問一問她?

哪怕只是多問一句,是不是也不會到今天這樣?

簡喚塵回院辦,放下了卷子,心情壓抑著,在回家的路上回了報平安的電話給虞初。

又聽她在電話那頭輕聲念叨:“你爸今天打電話給我,意思還是說……讓你讀完研究生,給你找點別的事情做。”

“這個專業本身他也不是很滿意。日後不論是留校、進實驗室、或者化工企業也好,接觸的都是這些易燃易爆或者有放射性的東西。”

“萬一哪一天,像這樣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
“我們也只有你一個孩子。”

虞初作為母親,已經足夠開明尊重,但是她仍舊會有其他家長同樣的焦心和憂慮。

家裏的條件擺在那裏,她並不希望孩子深耕於一個她看來危險性十足的領域。

哪怕這些話,會破壞簡喚塵心裏純粹的信念和堅持,她還是說了出來。

簡喚塵沒有回答。

實驗久無進展,感情也是停滯不前,他在負面狀態下已經壓抑了很久,今天的意外、母親的話,像一個突破口,動搖了他從來堅定的人生規劃。

他從未感覺前路如此迷茫,仰在沙發上,手腕壓在頭頂,目光看著腕間的紅繩發呆。

他需要一個人來穩定這種極度振蕩不安的心緒,可是直到深夜,也沒有收到任苒的任何消息。

她大概率……是忙到沒有看到新聞。

要主動說嗎?可他又沒什麽事,只是一些細碎的,不堪為人所知的煩惱情緒。

他最終忍不住,拿過手機翻看一下任苒的社交賬號,卻發現自己已經登不上去了。

切換了自己的賬號,才發現她的最近更新已經在兩三個月之前,是很久沒有活躍的樣子。

突然又覺得不對,不是清明的時候,還外出接了新的商單?

從年後以來,任苒對於見面再三推諉,通話頻次越來越少,時長越來越短,簡喚塵對這一切也不是毫無所覺。

他只是慣性地縱容。

縱容她的天馬行空、縱容她跳脫無序。

可是到今天,他突然發現,任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完全脫軌。

她在做什麽,在忙什麽,自己近乎一無所知。

或許是夜深難熬,或許是一直以來對她的信任也隨著內心信念發生了動搖。

他執著地往前翻到數年前任苒的抽獎,在轉發裏,找到那個讓自己如鯁在喉的名為H的賬號。

賬號並未註銷,他的關註列表,不知何時由1變成了2。

由於賬號私密的設置,他並不能看到H的另一個關註是誰。

簡喚塵停在頁面上,對著那個賬號看了許久,點開對方黑色的頭像,卻發現,那並不是一張純色的圖片,放大以後隱約可見一些模糊的線條。

他將那張圖片保存,手機的亮度和對比度拉到最大。

圖片內容漸漸清晰,一大一小兩枚戒指被眼熟的銀色鏈條串著,交疊在一起,內環兩個RR的字母,清晰地落入了眼中。

任苒是第二天一早起床,才發現簡喚塵在淩晨三點多鐘發來的消息

[你的賬號換了密碼?我剛剛試了一下,登不上去。]

她沒有在意到對方異常的聊天時間,刷牙時用單手扣著字:[我忘記告訴你了,我解約了。之前那個賬號使用權按照合同還給之前的公司。]

手機鈴聲在發出消息的瞬間,響了起來。

她有些狼狽地匆匆漱完口,用毛巾擦了擦臉,接通了電話。

簡喚塵免了慣常所有親昵的關懷,直截了當地問她:“你最近在忙的是什麽?”

“新賬號。”任苒用毛巾擦著臉說。

“新賬號?”

任苒頓了頓,還是一齊坦白道:“新賬號、新公司,都是。我自己直接做的。”

“……你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。”

去年談及網紅賬號運營這個話題,任苒只說合同到期不想續約了,給別人打工分成,各種更新要求、題材,不想接的廣也要強制做,很麻煩。

她當時也沒什麽人生目標,簡喚塵哄著她去S市,繼續讀不讀書的都好,可以休息一段時間,她都是答應了的。

可是現在,她的口中又完全轉變了一套說辭:“也是臨時起意的。唐菡聯系我,想做獨立自媒體,我思考以後覺得可以。該有的經驗我們都有了,哪怕前期少掙一些,不往外分成,收入平分後也是很合算的。”

“等到後期,新的賬號流量穩定住,就可以擴大規模,自己簽網紅做MCN。”

簡喚塵被她如工作匯報般長遠的規劃說得啞口無言,他問:“為什麽,做之前,不能跟我商量一下?”

“我知道你可能會有點介意,但是說到底這是我自己的事情,”任苒說,“是我自己的錢、也是我自己的工作。”

“所有都是你個人的事情,所以跟不跟我說,都不要緊?是這樣嗎?”電話那頭問。

任苒為自己解釋:“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你。只是燕山這邊有我爸爸之前空置的寫字樓,除了物業費沒什麽成本。去S市發展,對我來說成本太高,並不劃算……”

一股涼意如裝了冰水的針管紮入心臟,簡喚塵說:“你對未來已經有了這麽完備的計劃。那我的位置在哪裏?”

“這並沒有耽誤什麽,阿簡。”任苒還在強詞狡辯。

“我們已經快四個月沒見了。你覺得是沒有耽誤什麽嗎?”

簡喚塵問她:“你知道我現在近況嗎?我們實驗樓昨天爆炸上了新聞,你看到了嗎?所有人都來問我情況,小苒,你是我女朋友。”

電話那頭沈默下來。

他的呼吸都感覺疼:“你要躲到什麽時候去?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六月末,F大本科生畢業典禮。

體育館內人聲喧囂沸騰,前排大片統一的學士服黑壓壓如浪潮,譚杳坐在最後一排,與來觀禮學生家長坐在一起,身旁的室友高舉著相機,新奇地四處拍照。

她的鏡頭轉過來,對著譚杳說:“笑一笑。”

譚杳擡手微笑,比了一個有些俗氣的剪刀手。

她是不想來的。

或者說,還沒有入學,來這趟太早。

但是舍友好奇,馬上畢業工作了,開玩笑想跟她沾沾光,來F大轉一轉。

又聽他的舍友說,晏知時會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會上臺,由校長撥穗。

哪怕已經知道沒有機會,譚杳想了很久,仍舊不想錯過每個與他有關的重要節點。

就這麽看一眼,像往常一樣,遠遠地看一眼,也算畫下一個很好的句號。

她在舍友拉長的鏡頭裏,勉強辨認著上臺的一個個細長模糊的人影,直到其中一個,她心念所至,讓舍友按下了拍攝鍵。

“是他嗎?”舍友難掩好奇,又帶著些寬慰和歉意地問。

譚杳眼眶發熱,無聲地點頭。

她們沒有看完整場典禮,從晏知時下臺以後便直接離席,逛到體育場館外載種著高大梧桐的道路上,舍友停下腳步,拉著譚杳多拍了幾張照片。

她在鏡頭裏四處逡巡,突然向譚杳打招呼 :“誒?那個是不是?”

幾米之外,一路之隔,晏知時單腳支著單車與另一個只有背影的男生沈默相對。

譚杳認出那是誰,她突然後腦勺發緊,不顧舍友在旁呼喊,跑過了馬路,停在幾步之外,正好將兩人的對話聽清。

她聽到簡喚塵在質問:“你為什麽,要在別人的感情裏要橫插一腳?”

晏知時神色淡漠地說:“你說誰橫插一腳?”

“從高中開始,不是麽?或者說,從更早。你喜歡她,能追溯到什麽時候?總不會比我早。”

晏知時的目光掃過簡喚塵:“我是建議你先去問清楚,所有的前後關系。”

“我要問什麽?” 簡喚塵帶著諷刺道,“是要我告訴她,那個網上像蒼蠅一樣追著她到處跑的H,是你?”

晏知時的目光已經瞥到一側的譚杳,他說:“我一年之前告訴過你,你並不如自己想象地了解她,到現在依然如此。她是跟你怎麽說我?她說什麽,你就都信麽?”

對方一字一頓地說:“你還不配,出現在我們的對話裏。”

他的每一句,都帶著侮辱的針對性,晏知時看著他,良久道:“我無話可說。”

他騎車離開,簡喚塵站在原地沒有動。

細瘦的譚杳在路邊渾身微微顫抖著,咬著唇。她的舍友在旁關切地問她怎麽。

這並不關自己的事。

或許閉嘴。更好。

自己明明只是一個故事裏的旁觀者,但是。

但是,不能忍受別人這麽侮辱他。

憑什麽因為任苒個人的謊言。

這樣侮辱他?

簡喚塵終於轉身往回,在與譚杳擦身而過的瞬間,聽到女聲細細道:“他不是你以為的,在這個故事裏,無關的人。”

“我是任苒高中三年的同桌,他們之間的事情,我都知道。”

簡喚塵的腳步一頓。

譚杳頂著簡喚塵的目光,擡起頭,她的眼皮又酸又疼,卻不敢眨眼:“牽手、接吻,我都看到過。如果有人在這件事上撒了謊,那也不會是他,我就是證明。”

……

七月初的湖畔,楊柳垂絲,驕陽烈烈,在太陽下站稍許,後背便開始一層一層地下汗。

花費了兩三個小時,大鏡頭終於拍完,任苒要補妝拍特寫,回神卻發現拿著包的唐菡又不見了。

她這趟外勤一直開小差,神神秘秘的,任苒猜測可能是談了戀愛。

直到約拍的攝影師都開始不耐煩,給唐菡打了電話,她才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躥了出來。

“幫幫忙,”攝影師埋怨道,“早拍完早收工了,大家。”

唐菡連連道歉,拉著任苒躲到廊檐底下,急急忙忙地往她臉上撲著粉。

“咳、咳,你這是要嗆死我。”

唐菡給她加油:“你努努力,咱們爭取一遍過,早點收工回酒店。”

“你最近怎麽神經兮兮的……”

唐菡:“給你準備了驚喜,趕緊趕緊!”

最後緊趕慢趕,在兩個小時內把所有的鏡頭拍完,她們丟下攝影師,直接上了出租車,往酒店去。

“你訂好吃的了?”任苒奇怪地問。

唐菡卻始終不再多說一句,在自己房間門口刷好卡,然後將任苒推了進去,留下一句:“好好談談。”

屋內的窗簾緊閉,燈光都亮著,簡喚塵坐在當中的沙發上,沈默地望著她。

任苒心裏暗罵唐菡多事,腳下還是乖乖向簡喚塵走了過去。

他在那一動不動,任苒已經自覺把自己塞進他的懷裏,同他緊緊貼著。

她想,他大約是在為這段時間的冷落生氣,但是也不會太久的。

她坐在簡喚塵的腿上,伸手去摸他腕間那條紅色的繩結。

卻聽他突然開口問:“晏知時的那條項鏈,你給的?”

任苒下意識擡頭,對上簡喚塵的眼神,她的腦袋在那片刻有剎那短路:“嗯,是吧。”

“你還記得上一次跟我怎麽說的嗎?”簡喚塵平靜道,“你說,是洗澡的時候摘下來,被阿姨弄丟了。”

這個話題讓任苒的笑意僵住,她欲從他腿上起來: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,我記不清了,可能是。”

簡喚塵的手卻按著她的肩,將人重重地扣住,按在懷裏動彈不得,他的眼眸與她對視,胸膛開始劇烈起伏:“不重要麽?你是真的記不清,還是謊撒得太多,自己記不住了?”

任苒輕聲叫:“你弄疼我了,阿簡。”

“你們在一起過,對吧?高三一整年?”

任苒與他對視,才發現簡喚塵的眼裏全是通紅的血絲,嘴唇幹裂泛白:“我只離開了這麽一年,就跟他在一起的麽?”

“阿簡……”

“回答我!”

任苒被迫直視著簡喚塵通紅的眼睛,他們對視了很久很久,久到讓任苒意識到,這是一個不能逃避、不能撒謊的問題。

空氣都是安靜的,直到她的唇縫裏,漏出一句:“是。”

那一刻的吸進去的空氣都似帶著刀子,簡喚塵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翻攪著,沒有一處不疼。

他捏著她的骨頭,看到任苒五官也因疼痛而皺起:“你們做到哪一步?”

舊賬被起底,那個年前模糊短暫的夜晚,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項似乎也可以有別的答案。

任苒忍著疼,避開他的眼神,許久沒有說話。

逃避本身,已經是一個回答。

簡喚塵一點一點松開手裏的力,他向後仰倒在沙發上,連呼吸聲都已不可聞。

“我為他說你一句話,不平那麽多年……”

“我一直都以為,你和我一樣,都只有彼此。”

任苒從他松開桎梏後就已經起身,她站在那,一動沒動:“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在一起。”

“一直隱瞞你這件事,是我不對……”

簡喚塵已經聽不進去半個字,他的嗓音越發地緊:“我也以為,你不提結婚,是因為父母的前車之鑒讓你害怕,我以為我給你時間,你總能想開。所以,是從一開始,我就不是你唯一的選項。是這樣吧?”

任苒說:“這不是一件事,你不要混在一起談。阿簡。”

“為什麽不能放到一起?”簡喚塵的頭轉過來,看著她,“沒有結婚證,我跟晏知時有什麽分別?我不是你第一個男人,誰又能保證我是最後一個?”

這個話題讓任苒極為難堪,她沈默許久之後,道:“如果你真的很在意這件事,我也沒有不讓你去接觸別人……”

簡喚塵聞言恍惚了一陣,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裏,聽到了什麽。

“你愛我,怎麽會出說這種話?”

他似是從一地的毛線團中,突然抓住其中隱匿的線索,又問一遍:“你真的愛我嗎?”

任苒不是沒有預想過這件事東窗事發。她模擬過很多出現的問題,也想過很多答案,想過劇烈地爭吵,或者痛心疾首地指責。

卻在簡喚塵這個問題上微妙地,突然卡了一瞬。

簡喚塵抓住了這一瞬的安靜,他微微偏了頭,神色僵硬道:“……你不愛我。”

“你不愛我。”他又重覆一遍。

“我們這麽多年,你為什麽不說?”

“阿簡……”任苒為他這瞬間的表情感到非常可怕,她上前想去握簡喚塵的手,被他揮開,“啪”地打到一邊。

“別碰我!”

他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:“別碰我!”

任苒終於感覺到了事情的失控。

她自恃聰明高超,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中,卻在這一刻,突然感覺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脫出手掌,然後徹底失去了。

那是一種,幾乎同於知曉任國鳴出事和父母離婚時,被拋下的絕望與恐慌。

她終於放下姿態,流著淚道歉:“阿簡,我知道錯了。這麽多年,我沒有挽留過誰。只有今天這一次。”

她祈求道:“只有這一次,你別留我一個人。”

而他的眼神空洞,神色麻木,摘下紅繩,摔在了面前。

“我不能被趕出實驗室。”

他最後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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